戏说李白与杜甫
洪烛
公元755年爆发的安史之乱。玄宗第十六子永王李璘打着靖难的旗号,招兵买马,挥师东下,其实是趁机扩大地盘,想借乱世当皇帝。兵过九江时碰见自助旅行的李白,觉得他的品牌可以利用,便征召他为幕僚。怀才不遇的李白以为终于有用武之地了,不分青红皂白就答应了,因此而卷入皇权争夺战的漩涡里。随着玄宗第三子、太子李亨即位,以正宗的政府军恢复国家秩序,“假冒伪劣”的李璘兵败被杀,李白的从政梦再次破产,以附逆罪而被逮捕。原本要腰斩的,幸亏郭子仪在唐肃宗面前替李白说许多好话,才改判为流放。夜郎对于李白,是一个仅比死稍为好一点的处分,用苦难来赎罪吧。
李白,这回够倒霉的。真要追究,也不能完全怪安史之乱。杜甫不也赶上了嘛,也没多大事嘛。怎么偏偏李白差点丢了性命?说到底,还得怪自己,怪自己官迷心窍,见到委任状就乐坏了,根本没看清是否有后患。初听要腰斩,李白以为满腹锦绣文章就此断送,后听改判流放,说不上来该伤心呢,还是该侥幸?所以夜郎,是一个让李白心里五味俱全的地名。他说不请是死里逃生了,还是去那里慢慢地死,甚至生不如死?
在此之前,李白对夜郎不是一无所知的,也不是没有一点想像。他想像中的夜郎纵然荒天野地,但也不乏苍凉的诗意。他的一首很著名的诗,《闻王昌龄左迁龙标,遥有此寄》,就提到夜郎的:“杨花落尽子规啼,闻道龙标过五溪。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风直到夜郎西。”原是安慰被贬官远徙的好友王昌龄,表示无论天涯海角,我的思念都伴随头顶的一轮明月与你同在。夜郎虽远,毕竟还有清风,还有月光。现在想想,这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。唉,如今,自己落得比王昌龄还惨,也比他更需要安慰。可谁能像自己安慰他那样来安慰自己呢?
走在通向夜郎的路上,李白心如死灰,身影显得格外孤单。仰望明月,诗意全无。远处,远处的远处,更远处的更远处,夜郎像噩梦一样等待着遭受灾难性打击的诗人。这个词本身似乎就代表了世间的全部黑暗。李白实在想不通,自己怎么也走了这条道了。
其实,仍然有挂念李白的人,譬如杜甫。杜甫有好几首诗,都是因为听说李白流放夜郎而写的。有什么办法呢,诗人永远只能以写诗来安慰别的诗人,同时安慰被思念折磨的自己。
李白流放夜郎的坏消息,不知隔了多久才传入杜甫耳中,可他肯定是在当天晚上就做梦了,梦见李白了。醒来后写下《梦李白二首》。“死别已吞声,生别常恻恻。江南瘴疠地,逐客无消息。故人入我梦,明我长相忆。君今在罗网,何以有羽翼?恐非平生魂,路远不可测。……”
夜郎离李白很远了,他对李白的吉凶生死充满担忧,连梦中的相见都浸透了生离死别的痛苦。“浮云终日行,游子久不至。三夜频梦君,情亲见君意。……”
写着写着,一向温和的杜甫也忍不住为李白的不幸遭际而鸣不平了:“冠盖满京华,斯人独憔悴。孰云网恢恢?将老身反累!千秋万岁名,寂寞身后事。”
偌大的长安,车水马龙,居然容不下一个诗人,难道只能到边缘化的夜郎寻找葬身之地吗?就不怕后人笑话我们这个时代吗?要知道,这位被放逐的诗人,跟屈原一样,虽然生前坎坷,但死后必将比长安城里那些速朽的权贵名流拥有恒久得多的荣誉。
李白是否知道杜甫在挂念他?杜甫也把一颗愁心寄予明月,指望它能陪伴落难的老朋友一路走到夜郎西,而牵扯不断。诗人之间惺惺相惜的情谊通过清风与浮云传达,令一部多灾多难的诗歌史也散发出浓浓的人情味。
“故人入我梦,明我长相忆……”“三夜频梦君,情亲见君意……”杜甫的《梦李白二首》,多像一封情书啊。即使宋玉梦见屈原、屈原梦见楚怀王,也不可能如此频繁。这下你该知道谁是杜甫梦中的男主角?他其实也是中国诗歌史的男主角。我等都是配角呀,为了衬托他的伟大。
我还关心:李白经常梦见谁?难道他总是梦见自己?
杜甫给李白写过十四首诗。李白只回赠过三首。其实很正常:李白成为大腕时,杜甫尚是文学青年,且小十四岁。
李白不仅是我的偶像,还曾是杜甫的偶像,瞧他在《饮中八仙歌》里把李白给夸的,飘飘欲仙。
李白、高适、杜甫曾结伴游洛阳,是否对杜甫成为未来的大诗人产生了影响?他暗自使劲呀,免得自己太像李白的跟班。
李白很年轻就像大师,一出道就像!杜甫写到老,都像老文学青年,谦虚、谨慎,因为他见过天才啥样的。
我可没有贬低杜甫的意思,甚至觉得:李白最可以骄傲之处,除了自己的才华,还在于拥有过杜甫这样的高级粉丝。杜甫的粉丝,并不比李白少啊。
有诗为证:李白曾出现在杜甫梦中。这是两位大诗人相互弥补的方式。
我读李白,读到的是杜甫梦见过的李白。我读杜甫读到的是梦见过李白的杜甫。
杜甫死于湖南的一条小船上。李白直接死于水中,为了捞月亮。不,他死于沉在水底的月亮上。那长满水草的月亮,构成诗人的墓地。
【李白与杜甫】
李白绝种了。杜甫则有无数后裔。诗仙居于海市蜃楼,高处不胜寒。诗圣人丁兴旺。
李白的源头是楚辞,屈原死了,李白随后也死了,巫鬼诗情终结了。杜甫的故乡是诗经的诞生地,有孔夫子给他撑腰呢。
李白是长江,杜甫是黄河。李白与杜甫各领风骚。
李白像《离骚》里的屈原爱发牢骚,杜甫说到底是比较高明地附庸风雅。
李白名义上是诗仙其实已成为诗神,神是计划生育的,几百年出不了一个。杜甫名义上是诗圣其实不过是诗儒,跟腾云驾雾的李白相比,更像平原上的私塾先生,只不过多收了几位得意门生。从白居易到韩愈,都在学杜甫。没啥了不起。有本事你们就向李白看齐,是否能学到一两手?
学李白难啊,难上加难,既需要才气,又需要力气;既需要勇气,更需要运气……
谁也无法遮蔽李白。李白生来就是遮蔽别人的。没有把杜甫也给遮蔽了,算是客气的。李白诞生,亮得有点刺眼,取消了多少小诗人进入诗歌史的权利?即使王维、李贺这样的大诗人,因为李白的存在,也变得小了一号。
盛唐以后的诗歌史是杜甫拉着一大帮人,跟孤独的李白拔河。
杜甫长着一颗悲悯的心,悲悯众生同时也悲悯自己。说到底,他缺少李白身上那一点自信。
李白的目光仰望天上,总昂着头。杜甫则努力向地平线看齐。
李白有一个放大了的自我。杜甫,长着一颗对人间冷暖体察入微的心。
唐朝诗人里,李白是一匹汗血马,汗毛孔乃至泪腺都连接血管。他的诗有体温,甚至不乏血腥味狐臭味。
杜甫等人全是汉文化的纯种马,李白最另类:这个来自西域的杂种!
李白怎样的血统呢?他是唐诗“老大”,或称“一把手”,也算“法人代表”。
李白怎样的性格呢?从写诗那一天起,就自以为“老子天下第一”。果然越玩越大:超越唐朝,成为中国诗歌史的老大。绝对性格使然。
杜甫少了点霸气,只能做老二。再看白居易、李贺、李商隐,都不是做一把手的料。并非才力不足,而是雄心不足。
李白“凤歌笑孔丘”时野心勃勃的样子,赤膊上阵的诗歌大仙呀!灵魂也赤裸裸的,仿佛挑战未来的所有诗人:有本事就冲我来吧,有胆量就颠覆我呀!
李白的伟大在于超越了万有引力,杜甫的伟大在于体现了万有引力。前者的飘逸,后者的稳重,都出自这一原因。万有引力并非仅指地心引力,还包括许多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,譬如道德,譬如传统,譬如体制……
如果李白与杜甫生活在当代,他们会打架的。他们会有各自的流派。
李白,不管你跟皇帝打起来,还是跟杜甫打起来,我永远站在你这边。
杜甫盖了一座草堂,李白什么都没有。要想找到李白的故居比登天还难。
杜甫跟孔子长得太像了,属于儒家的圈养动物?李白啥都信,啥都不信,彻底是杂食的野生动物。瞧他的胡须,快翘到天上去了。
李白没留下房地产,很正常。他降生于西域,算得上游牧民族的后裔,一生都在下意识地迁徙:出蜀道、入长安、过中原、访齐鲁、游荆楚、隐吴越……夜郎差点成为终点站,走到中途又临时取消。他最终在安徽被水葬了。而杜甫肯定选择传统的土葬。
如果生命无限,李白还会不懈地走下去,哪怕把两条腿磨短了,把一杆笔磨秃了,想停也停不下来呀。
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,老人家哭了。
李白走的是另一路:自己把屋顶给掀掉,“要那玩意儿干嘛?天地这么宽!如果你觉得不够狠,我还可以把脸皮撕破……”
“在成都,我向当地居民打听一个人,以及去他家怎么走。几乎没有谁不知道。看来他比市长更有名。地图、路标、公共汽车站牌,都印有他的名字。就这样,我根据别人的指点,从全唐诗里,找到杜甫的草堂。草堂的门敞开着,可惜杜甫不在家——那一首首诗,是临行前的留言,他让客人多等他一会儿。我不禁想:自己如果冒充李白,杜甫是否回来得快一点?”以上是我参观杜甫草堂写的诗。
李白,你太牛了!即使在杜甫家里,我也情不自禁地想到你。杜甫草堂,分明又是李白的别墅。主人的梦都对李白敞开着……
杜甫可别嫉妒呀。在李白之后诞生的每一个诗人,都很委屈的——再怎么努力,也像别人的影子。譬如我,写来写去,其实在拾捡李白用剩的边角料。
李白是“青春期写作”,杜甫是“中年写作”,陶渊明,是离退休老干部的写作跟种花、钓鱼、下棋没什么区别,但他自以为已提前活在来世了。李白不相信来世,不如陶渊明得意,却比我还要年轻。
屈原才是真正的老诗人。跟他相比,李白与杜甫都算年轻的。
李白才是永远的新青年。跟他相比,胡适与郭沫若都已经老朽了。
年轻时就要做李白,不任性就没机会了,等老了再去做杜甫。
等到老了,六十岁以后,也许更需要做李白。替李白体验他那因为中途落水而没来得及过完的晚年,替老掉牙的李白写他留在岸上的诗歌。这正是他交给我的一项任务?要让大家看一看:六十岁以后的李白,仍然活得很精神,诗写得更好了。只是不喜欢拿出来罢了。一旦拿出来,照样吓你们一大跳。
向杜甫致敬,不如向李白致敬过瘾。杜甫感激涕零,而李白根本不领情,觉得所有荣誉都是应该的:“你们欠我多少版税?到我坟头洒一杯酒吧……”仿佛全中国人都欠他的。作为读李白长大的诗人,我承认欠他一份情:如果不曾遇见他,自己恐怕会变成另一个人?一个把诗当成病的俗人?
杜甫不怕落俗套,他在世俗中忍受病痛。
李白以病为美,偏偏对俗忍无可忍。爱上诗就像生一场相思病,病中的你没有耻辱感,只有满足感。“别人很空虚,而我的心是满的……”
李白比杜甫更容易改变一个人的世界观:这种病是他传染给我的。
你说鲁迅更像李白还是杜甫呢?也许他谁也不像。也许他把俩人的某些部分合并在一块了。
李白是酒,鲁迅是药。鲁迅的药在中国的坛坛罐罐里,熬了数十年,还那么苦。有些人是皱着眉头喝下去的。这是一位比李时珍重要得多的“老中医”。
李白的酒熬了一千多年,无法治病,却让人忘掉痛。
李白不见得多瞧得起杜甫。他只佩服一个人:崔颢。他兴冲冲地登上黄鹤楼,又灰溜溜地爬下来,全因崔颢的几句诗挡了道。如果没有李白认输的段子,崔颢是否就名不见经传?至少说明一个道理:大诗人向大诗人学习是无意义的,大诗人要学会向小诗人学习!
跟李白相比,杜甫太“知识分子”,王维有点“小资”,白居易过于“民间”,李商隐只会写朦胧诗。
跟李白相比,王勃底气不足,李贺装神弄鬼,郊寒岛瘦,都缺少点男人味。李白在世,娘娘腔可以休矣。
跟李白相比,高适、岑参的军旅诗又太靠近主旋律。假大空蔚然成风,抵不上一句“明月出天山”。
跟李白相比,韩愈散文化,柳宗元小儿科,杜牧脱口秀,缺乏大师气象。
跟李白相比,初唐太嫩,晚唐太老,新乐府相当于一场民歌运动,口水诗泛滥……
在李白与杜甫之间,第三条道路很难走。
学杜甫易,学李白难上加难,上上下下数个遍,真正跟李白有一拼的只剩陈子昂。可惜他代表作只有一首,算不上高产作家。
杜甫是泰山,陈子昂是燕山,王维是终南山,王昌龄是阴山,高适、岑参合起来成为昆仑山。韩愈是华山,柳宗元是衡山,白居易是黄山,李贺是巫山,杜牧是庐山,李商隐是夜雨巴山……
降生在西域的李白不喜欢扎堆,遗世独立,如同明月出天山。
唐诗的造山运动又是一场造神运动:李白一跃而起,摆脱所有同类,占据半神的位置。他还在使劲啊,若不是生命戛然而止,还将超越自身,成为顶峰中的顶峰。
给杜甫打电话,号码是两个黄鹂鸣翠柳,老是盲音。
给李白打电话,号码是白发三千丈,总算有人接听,一个不耐烦的男中音——“嫌电话线还不够长是不是?打到我这里来了。让不让人睡觉啊?”
“李白别挂,我也写诗,算你的远房亲戚,想讨教个问题:怎样才能成为你?”
“想不到后现代还有比我更疯的诗人,实话告诉你:你已经超过我了!”李白嘟嚷一句,把话筒挂下。我耳畔又传来蛐蛐叫般的盲音。那是李白坟头的蛐蛐在叫?
杜甫比李白慢半拍,中唐比盛唐慢半拍,宋词又比唐诗慢半拍……直至今天,新诗比古诗慢半拍。“慢其实比快要累!”我恨自己生错了时代,“文学史在逐渐减速……”
李白,即使我加快步伐也赶不上你呀。我阅读到的所有经典都是背影,可李白的背影有丰富的表情。
如果你是李白,我就做杜甫。如果你是杜甫,我就做李白。如果你当了李白还想当杜甫,我就让一让,去做小杜牧。如果你先成杜甫接着又成李白,我也不怕,还有李商隐呢。你总不可能独自把唐朝的诗人全演完吧?兄弟,不是我想跟你划清界限,恰恰因为咱们太像了——都不是当配角的料!我宁愿做一个没有配角的主角。即使某一天你也如此,变成我了,我不是还可以变成你嘛。
不管李白还是杜甫,在同一个时代都不需要第二个……
你已找到入海口,我就做一条内陆河:自己是自己的源头,自己是自己的下游。把整座大海都留给你,我要找一片能够被我淹死的沙漠。